漫談惠州歷代書畫家(十)江逢辰

        在惠州,有一位詩人,以“一自坡公謫南海,天下不敢小惠州”的詩句,高度評價了蘇軾對惠州的歷史性貢獻,他就是晚清嶺南著名的才子、孝子江逢辰。

      江逢辰像。嚴藝超 翻拍

        江逢辰(1859-1900),字孝通,一字密庵,號雨人,又號孤桐,歸善縣城(今惠城區橋東)人。其曾祖江鵬翥曾任合浦縣訓導,祖父江汝為是廩貢生。父親江鳴鶴,雖為秀才,卻頗負文名,懸掛于東坡祠的那副有名的楹聯:“明月皓無邊,安排鐵板銅琶,我亦唱大江東去;春風睡正美,迢遞珠崖儋耳,誰更憐孤鶴南飛。”就出自他的手筆。

        生于書香門第的江逢辰,自幼庭訓甚嚴,其中也包括了嚴格的書法訓練。他在《西堂先生手書書譜見貽即集譜字為長句走謝》詩中回憶說:“吾宗先生當少年,輕揮柔翰書妙妍,方寸小楷日十千,真實本領追宜官。”宜官,指后漢書法家師宜官。又說:“過庭論書信美妙,羲獻鐘張推領要。執使轉用詳指歸,短長淺深安可違。”可見他少年時期的書法學習是頗為系統也非常刻苦的,既有扎實的基本功訓練,又輔之以必要的理論修養和思想啟蒙。“年才弱冠”的他,已懂得“柔媚固知不足道,骨氣所在挹余烈”“是知筆正先正心,神明在人無古今”(引同上),明白要有一定的思想境界和學養胸襟,是學好書法的重要前提。

      江逢辰題“桃園”石匾。周楠 攝

        古人習書,既是實用需要,又可以藉之以陶冶性情,提高審美品位,豐富自身的文化光譜。對于他們來說,有無“書法家”的頭銜并不重要,窮經通史,登科及第,光耀門楣,報效國家,才是志存高遠者的人生理想。正如江逢辰在《自述》詩所言:“憶年未弱冠,著書動盈尺。慷慨數人才,不覺天地窄。狂歌每千首,飲酒至一石。自維偉男子,豈有老山澤。”躊躇滿志的他以優異的成績走進了惠州最高學府豐湖書院,得到書院山長梁鼎芬的賞識。梁鼎芬嘗贊嘆:“歸善江生逢辰執業甚恭,考其行文,佳士也!”為此,梁鼎芬還特地相贈一詩云:“水木清深講舍開,得人勝獲百瓊瑰。義猶兄弟真投分,行盡江山見此才。”字里行間充滿了“得人”的喜悅。此后,梁鼎芬調長端溪書院和廣雅書院,江逢辰都追隨其后,是有名的“豐湖十子”之一。后來江逢辰成為張之洞的幕僚,并得到張之洞的器重,也是梁鼎芬居間引薦的結果。可以說,江逢辰的一生,受梁鼎芬的影響最深。

        入讀廣雅書院一年后,亦即光緒十五年(1889),江逢辰鄉試中舉;又三年,中進士。有人建議他暗通關節以謀一優差,他卻謹遵師訓,不屑行賄買官,結果只獲授“以主事分戶部山西司行走”,是個坐冷板凳的窮京官,但他并不后悔。后又一度“充會試彌封官(即負責將考卷糊名以防作弊),掌粵冊,有赍三千金謁者,拒不應。其忠亮清節,緣是益貧”(《江君墓碣》)。吏治腐敗,好官益貧,與其說是個人的悲哀,毋寧說是國家的不幸,致令江逢辰心胸“伊郁而恒不自解”。光緒二十年(1894)六月,“甲午事起,顯官奔徙”,江逢辰“獨居職,終日憂憤,咯血盈斗”(同上)。“空傳丞相紆籌策,未見匈奴斷右肱”(《悲憤》),江逢辰為此憤怒地譴責李鴻章庸懦誤國。次年三月,《馬關條約》簽訂,清廷向日本割地賠款,他聞之“熱淚迸落”“持籌嘆息”,說是“自慚無學救時艱,短氣吞聲徒抑塞。愿執犁鋤耕畎畝,歸去來兮白水側”(《倦窩圖歌》)。

      江逢辰題刻的“躍鯉橋”石匾。周楠 攝

        就這樣,“蒞官甚暫”的江逢辰滿懷憂憤乞假南歸。梁啟超與江逢辰是廣雅書院的同學,交誼甚篤,為此他作了《蝶戀花·春盡感事送歸者》三闋贈別,首句即云:“刻意留春春不住,杜宇聲聲,抵死催人去。絮影迷漫芳草渡,天涯那是春歸路?”字里行間充溢著對知心摯友的惜別之情以及對國家前途的迷茫憂慮。

        清光緒二十四年(1898),戊戌變法失敗,康有為、梁啟超逃亡日本,譚嗣同、楊銳等“六君子”喋血京都。江逢辰與康有為、梁啟超、譚嗣同、楊銳等維新派領袖意氣相投,過從甚密,有被株連的危險。在朋友規勸下,他避地廣東赤溪廳(今江門臺山赤溪鎮),受聘主講遵義書院。據民國《赤溪縣志》記載:江逢辰將所攜數百卷經史諸書分給學生研誦,讓他們“立日程冊記所獲者,月檄核焉”。自是“縣人稍知窮經嗜古,士風為之一變”。復喜游覽,稍有馀暇,輒流連忘返于員山、珠華山、躍龍潭等地,愜意處則留題刻。珠華山上江逢辰所書的《珠華山吸霞臺記》石刻,及“吸霞臺”石壁上字徑約60公分的“吸霞”二個大字,至今已成眾多游客慕名打卡的一方名勝。

        江逢辰在赤溪沒多久,便收到母親病危的消息而匆匆返惠,居家侍奉母親,“湯藥跪煎”,事必躬親。不久母喪,哀悲更甚,“蔬食益頹,冬不裘、夏不帳、哭無時、夜不睡”,廬墓守孝三年,終致病不治而卒。憂憤的詩人,就這樣匆匆走完了只有四十一個年頭的短暫人生。張之洞曾作《登凌霄閣》詩慨然嘆曰:“江山雪霽好畫本,可惜江生今南還。”這固然可見張之洞對江逢辰才藝的欣賞,而他對于“孝通之才不能應世而用”的惋惜,也已隱然見于言外了。

        江逢辰是晚清惠州最有才華的詩人和書畫家,壽命雖促卻著作甚豐,后人所輯《江孝通遺集》,除詩17卷共1100首外,尚有《華鬘詞》和《孤桐詞》2卷,共收詞209闋。他是一位不折不扣的蘇粉,不但詩學蘇軾,“清深之思,半參玉局”,而且還像東坡追和陶淵明詩一樣,將東坡寓惠之詩追和殆遍。江逢辰的廣雅同窗、翰林桂坫說江逢辰“自以生惠州,為東坡舊游地,讀其遺書,沈然思與之為歸。已歷長江,益交天下名士,志氣舒發,詩境一變,卓然樹嶺南一幟矣。”同鄉摯友、進士李綺青則指江逢辰“為詩初效唐賢,晚規宋格。自游廣雅,再客武昌,師友得證淵源,江山益加神助。故能敷辭綿麗,持律精嚴”(《江孝通遺集序》)。詞則“于宋人白石、碧山為近”(王運鵬語)。“清婉絕俗,情韻兼勝”(桂坫評語)與李綺青的《聽風聽水詞》《草間詞》,雙星互映,輝耀嶺南。

        麥華三論嶺南書風時嘗言:“吾粵書家向重個性發展,初與古人合,次與古人離……與中原之格守師法迥異。”江逢辰就是很好的例子,他在《自述》詩中說:“開卷輒心喜,下筆肆刻畫。自寫真性情,文字談恥格。”充滿了崇尚風骨,張揚個性、表現真我的藝術精神。他少年習書,多取法“羲、獻、鐘、張”諸家,“方寸小楷日十千”,頗有晉人風韻。稍后出晉入魏,書風漸變。陳融說他“書學北魏”,陳永正指其受同鄉鄧承修影響,“尊尚魏碑,方圓并用,以生求新”,馬國權評江逢辰書法“挺勁自然,妙于結構,看似未盡精熟,但卻因其生澀而別具一種奇姿譎采”。正是看到了這種變化的事實。“以生求新”,固然見出他的審美取向;深一層看,實亦時代風氣使然,是晚清大變局中廣東書家突破思想禁錮、追求社會變革的集體呼聲在藝術領域中的積極回應。

        江逢辰亦精金石篆隸,工繪事,所畫山水,蕭疏簡遠有宋人韻味,然其畫“歲不一作,酒酣適意時偶為之。”(江逢辰外甥劉鏡湖語)。相傳有一位街坊,渾名“小刀就”,上門求字,江逢辰欣然為之撰書一聯:“鋒芒犀利魚腸劍,文采風流犢鼻裈。”上聯用“專諸刺王僚”事隱喻“小刀”;下聯則用司馬相如賣酒穿牛頭褲當跑堂的典故,大概這“小刀就”的職業,也是酒樓里跑堂的伙計。又傳有個豪紳向他索畫,態度傲慢,被江逢辰拒絕,不料這豪紳轉而托請江逢辰的岳父出面說情。江逢辰貫來孝順,老丈人的面子他不能不給,最后畫了幅《石蟹圖》交卷:只見畫中矗立一塊巨石,石底下有一只孱弱的螃蟹掙扎著從草叢中爬出,讀之不由使人想起坊間“大石壓死蟹”的俗諺——他到底忍不住要發泄一下心中的悶氣。江逢辰的摯友梁志文說江逢辰“與人惟恐傷人,遇倨者,必氣凌其上”,以上這兩件小事,便是最好的例證。江逢辰善飲,亦好飲,飲汾酒以斤計,不少佳作多寫于酒酣適意之時,故有“酒龍詩虎”之稱。惠州晚清秀才馮重熙先生在《惠湖小叢書》中說到江逢辰“事母至孝”時,特舉一例說:江逢辰“本嗜杯中物,飲汾酒以斤計。素善書,其書法潤例略云‘紙無論大小長短,以酒為差’,癖嗜可見。母以致病為慮,戒之,則如命。”還特別寫了一個戒酒小牌掛在襟頭,自覺接受“群眾監督”。小事可以見大節,梁啟超稱譽江逢辰為“吾鄉畸人”,即志行獨特,不同流俗的人,確非虛譽。

        (吳定球)

      編輯:洪東晗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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